2011年10月30日 星期日

向前走(十七)

「你... 胃還會不舒服嗎?」

家昇的唇稍微張開了一下,又抿合起來,搖搖頭,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看,連她剛才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放走一隻大大的蚊,不好意思得連她自己也側過頭用手遮遮掩掩,他還是一動沒動地定在那裡。

「… 會餓嗎?」

垂得低低的頭再次搖了搖,緩慢地,帶點不確定,然後視線又重新回到她臉上,恍恍惚惚,迷茫得很。

其實,她亦然。

原本只是想閉目養神一會兒,在他回到家以前辦妥餘下手尾就拍拍屁股逃之夭夭。一醒來眼前就有著他的人他的臉,這不在殷賞的預期範圍之內。

她嘆了口氣,雙腳踮地撐起自己整個人,余家昇也緊隨其後站直了身子,可是他眼裡仍然不見有要說話的意思。現在好了,有誰可以告訴她,她該拿這個大病初癒的木頭怎麼辦?撇下他快閃?陪他坐在這裡等鬥雞眼?還是趁住他毫無反抗之能力一於打到飽鬧到夠……

霍。余家昇隨聲被按著坐了下來,穩穩的在床邊,只是他被突如其來的離心力嚇得雙手擒住了剛才她一直睡壓著的床單。這時他才留意到,那並非他入院之前的啡白條紋,被套也連帶一同被替換成深實的綠 — 天使大概都患有小潔癖,他猜。要不然怎麼難得脅著踏進他房間的通行證,沒有大搖大擺放肆搗亂,卻用了一個本來可以在家裡睡上美容覺的夜晚,把當天出自她口中的「保留鑰匙來幹嗎?難道進去拖地抹窗麼我又不是阿四!」裡那一連串的動作都完成得找不著半點瑕疵……

當他重新抬起頭望她,兩雙軌道再次相接,殷賞看到了他的眼睛內,有點什麼一晃一閃的在聚積,直到眼眶承受不住重量,在崖邊的水滴被背後的野蠻份子擠了出去,滑下了他還是偏向蒼白的臉龐。她連忙伸手上前拭走,如同前一個晚上,見塵便拂,遇水就抹,這次不知道是否累過了頭,手沒有很穩很有勁兒;指尖明明感覺到濕潤和溫度,按道理水點應已被化開,在這個男人的面頰上卻還是一滴滴一串串晶瑩通透,像極手提電話內的小遊戲「泡泡紙」,被刺穿的泡泡會自動復原,十隻指頭全員出動都奈它們不何,玩著興奮,但更想抓狂。同樣地,她體內的某小撮細胞無疑是得到了滿足,但那顆她以為會湊熱鬧一起亢奮到底的好奇心,碰上余家昇默默但洶湧不止的眼淚,卻慌了。

若果他是連環殺手,她可以面不改容繼續耐心且專業的引導,順勢開啟他的內心世界;
若果他是包國仁,她可以伺機鬧醒他,留下他獨個兒冷靜思痛;
若果他是閆汝大,她可以拍拍他的肩膊照舊把話說完,然後等來他想通後的一笑;
若果他是殷大德,她可以第一時間找媽媽問他們又在玩什麼,是在耍大龍鳳耍花槍還是耍她……
但他是余家昇啊,把心事情緒藏得深過兩個酒凹的余家昇,在親妹妹心目中從未年輕脆弱過的余家昇,寧願當全宇宙第一個流鼻血死的人也不流一滴眼淚的余家昇……

在她自己做電台聽眾的年紀,有一首九零年代的曲子名叫<男人不該讓女人流淚>,So康把其唱得街知巷聞。這個余龜蛋曾害她當上了很多個晚上的淚人兒,是他不該,是他該死;可是如今角色反過來了,淚流過不停的變成他,她是說不出口的不捨得。

原來女人根本也不想令男人流淚。

「堂堂大男人,還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督察一個,怎麼突然那麼愛哭了…」

「我,咳咳咳……」

沒抱期望地嘟嘟嚷嚷,可惜這個奸仔永遠叫她措手不及。隱隱約約聽見那句沒有回答需要的小控訴,家昇清了清卡在喉嚨的淚痰,摒棄沉默。

「… 我小時候,就很愛哭。」

說著,他輕閉雙眼,眼淚餘黨被逼盡數傾出。

「去剪頭髮哭到人家不敢落刀,每次探熱打針基本上是哭定了,被媽媽逼吃一塊苦瓜都要哭上一頓飯。」

弱弱的一聲噗嗤,分不清楚是她被娛樂到了還是他宭迫的自嘲,但他就知道殷賞會沒忍得住笑他,跟他的母親大人一副德性…

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那個曾經哭得人見人驚的孩子,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曾如此失控。某次說起時姨媽還打趣道,說不定孩童時代就已經把限額用光。他也妙想天開地想過,會否是爸爸媽媽捨不得再見到兒子一殼眼淚一把鼻涕,所以離開的時候把他眼部的淚腺都一併帶走了,以致於日後他儘管能夠有哭的表情,但淚水只能倒流入心中,而在花上了人生當中一個黃金十年在臥底生涯以後,他不由得確信自己哭的本能已被荒廢,因為大概沒什麼會有可能比當一個靈魂分裂的雙面人更欲哭無淚、半死不活。

「再者………」

感覺到有綿綿軟軟的衣袖為他擦去面上濕滑,眼睛睜開便看到那張小巧精緻的臉,有點苦有點澀的盯著他。

「再者,在一個記者面前… 在潮老總面前,即便是署長都好像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

傳到耳內的是熟悉的調侃,腔子古惑,語帶寵溺;逮入眼簾的神色卻叫她茫然 — 水光凝眶,唇梢上揚,大鼻通紅,酒窩淡淡。殷賞覺得自己的腦袋一定是被這個奸仔徹底搞亂了,才會在如此一個需要趕著上班的早晨,想再待在這個小房間一會兒,就這樣子陪他想哭又想笑。

「今天你就好好留在家休息一下吧。昨晚Joyce收拾了好幾個小時,現在乾淨齊整的咧。」

說時她不經意瞥了瞥落在他腳邊的飄甩雞毛。從厚厚那疊收據中,殷賞得悉了這對高跟涼鞋的簽收日期,恰巧是大哥送她一雙一模一樣前的黃昏時份。就是因為這樣嗎,因為程咬金是大哥,余家昇最後縮手沒送給她,反而回頭去捧打鴛鴦… 八千多塊的名牌鞋子啊!被藏起來不見天日還要分開擺放,相比起她想擲死一隻龜蛋的舉動,怎看也是他比較心理不平衡喇…

殷賞咬了咬下唇,捺住了對一個病人表示不滿的衝動。之不過,依她向來信賴的直覺,她感應得到鞋子的另一半也盼著重逢。而這一天,應該不遠矣…

「冰箱裡有煮好了的通心粉,餓了就翻熱來吃。記得多喝一點溫水。還有,晚餐準備好George會過來叫你。」

嘮嘮叨叨,一大堆有完沒完,彷如天下所有父母,每分鐘都有幾百萬個不放心在上上落落,時時刻刻都念著掛著自家兒女,縱然余家昇不是她的孩子,甚至已是個督察級人馬,唉不知道他會不會嫌她囉嗦。但是看著他乖順的點頭,殷賞的心又柔了幾分,轉身回家更衣前弄來一條濕毛巾,暖暖的,印上他的臉龐,抹走淚痕軌跡,費心的留下更多叮嚀。

余家昇向後傾倒在他的床上,慵慵懶懶的吁出一口氣。身體離完全康復還有點距離,容易感到疲累,但他並不睏。相同的角度,相同的景觀,憶起了千尋一案正式結束前那個無從發洩的深夜,無論怎樣使勁亂甩鍵盤野蠻踢歪椅子,那股堵塞在胸口的氣就是不肯稀散,當中的哀、怨、愁、恨,牢牢地鎖著他的咽喉,緊緊的纏住他的心肺,要他幾乎窒息昏死過去。那刻他在想,能夠昏倒過去也算得上是一種暫時性的解脫。表面上風平浪靜、本著「沉默是金」為左右銘的高手,無人會質疑他已經連入睡的勇氣也所剩無幾。清醒的時候面對不了任何人,雙眼閉起後出現的,都叫他惶恐,他怕,他怕了自己;每一個影象,每一把聲音,大閆生、大哥、Tina、Doris、殷賞……

殷賞?咦?

余家昇嚇得馬上彈起,坐得好不端正。眼前的,不是幻覺啊。

殷賞居然再度出現在他房間。換過了一套連身裙子外搭雪白的乾濕大衣,顯得她精神而嫵媚,蹲了在門後的衣櫃前,把一根鑰匙從最底下的抽屜拔出。

「差點忘了呢… 都是你的錯。」

說罷一個嘟嘴,小跑步離開了,他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來不及親口投降:是啊是我的錯,錯在我是余家昇。

因為殷賞,是他余家昇心頭上那根纖細敏感的弦:徐徐一掃,他便跟著顫抖,叮咚作響;輕輕一撥,他就要隨她低吟,餘音裊裊。

他上前檢查,在她剛才蹲下的位置。

殷賞大頭蝦並沒有記得把櫃桶上鎖,內裡的其他物品都在原處,唯獨就是那隻飄甩雞毛涼鞋,一枝公被她處心積慮的擱在外邊,好給它一個洩憤機會,無聲卻惡狠狠的發出警告,著幕後黑手就算赴山蹈海也得把另一隻找回來,否則要噬他一口似的。而小保險箱也名不副實,好比一個無掩雞籠,但內容溫馨依舊,當中那個手多多想玩火柴的調皮鬼,那個不識欣賞涼瓜味美的傻小子,沒有多少頭腦智慧,但足夠惹他羨慕:有爸媽的孩子像個寶…

他記得殷賞說過,不論Helen有多任性,只要想起媽媽得償所願之後的笑容,要她這個女兒「隻戒指幾難借都一定替她給死回來」。這刻他有種類似的感覺。原來在經歷了這麼一個多事之秋之後,能活著回家,可以靜靜的望著父母祥和的臉,即使只是發黃了的照片,再苦也只會如苦瓜甘甜……

鼻頭又開始發酸,家昇連忙放下舊照,執起了箱子最底的,那把被自己埋在內心深處一段時間的愛情小傘,翻開。

好像不同了……

真的,不是原來那一把…

稻草人的名字不見了;而他活到今天四十三歲仔,不曾覺得「余家昇」三個字,可以如此有意義過。

他笑了,咧得很開懷,而這個寶盒,也忽然間變得… 很滿。有爸爸,有媽媽,有姨媽,有樂兒,有殷賞,也有著那個未知天高地厚的喊包昇 — 只是沒想到體會了半輩子的人生渺渺後仍然是一隻喊包 — 懷中捧著合上了的小盒子,又嚐到了鹽巴滋味,很鹹,卻帶鮮。

「喂姨媽?… 沒什麼,今天有空所以打給妳看看咯。我鼻音重?有點傷風而已…」

不用掛心…… 我們都很好……

「我和樂兒OK啊… 沒有… 姨媽妳聽我說,真的沒有吵架啊!」

樂兒很懂事生性……

「妳呢?妳和姨丈好嗎?… George跟Helen說要出機票去妳那邊玩啊?」

只是我又哭了呢……

「老總不跟去是吧?誒有多難猜,她放不下<潮>那班細路嘛…」

爸、媽……

「好吧,姨媽妳保重。… 知道了,我們懂照顧自己。好… 好… Byebye她」

你們不許笑。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