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昇他人不在。
她眼簾垂下的吁了一口氣,隨即又誇張地搥搥胸脯。
殷賞啊殷賞,妳要冷靜、低調,探病送湯問候兩句而已。更何況現在是妳要審他,該怕的人不應該是妳,緊張個鬼。Relax relax……
一邊把右手提著的保溫瓶子放到餐桌上,早已習慣潮媽本色的人不住低聲喃喃地發著牢騷,小嘴時扁時嘟的看了看另外一手中的索繩小袋子,嘲笑自己的傻,白嚇了自己一場。然而,有些心情上的變化沒有別的人會比她更清楚 — 由踏進病房前每分鐘高達一百五十的砰砰心跳回落至此刻不到的八十平常關口,不是因為「relax」得過了火而變成「hea」;那是另一種強大的負面情緒,未至於要人窒息卻往往足以叫人心灰,有夠諷刺的是,這個它源於希盼:失望。
但有時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殷賞是這般告訴自己。
更正確一點的說法是,這是遇到他以後所學會的其中一項得著,是他無心卻又有意所栽插的枝柳,「現實生活就是這樣… timing,是我們最無法掌握的…」,在天定人為之下長成了她最強大的蔭篷,「你說得對,事前我想得再美好,結果一點都不浪漫,可是我也很開心。Timing雖然由不得我們控制,但又不見得一定不是好事…」,伴她渡過每個風雨無星的晚上,守候屬於他倆的一顆頑石,哪天會變成cushion系列18K金… 甚至乎是她曾說過她夢寐以求、現在竟然已在手中、只隔了個布袋的金屬鑰匙,硬鏗鏗的,還要是一大一中一小三條之多。
因為余家昇,失望,或許可以理解成一種幸福。
是這樣嗎。
一陣耳熟的訊息提示鈴聲從病床頭睡枕下傳出,彷彿在代替主人回答短髮女子的心思。
出於好奇本能,殷賞移開枕頭,瞄到了余生瀟洒丟下的手機,壓在一本攤開了的雜誌之上。
就是這樣。
有種浪漫,與期待不符,但足夠在她心裡留低一點點什麼。就如那束稻草、那年中秋的月光、那個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她手的《loving in the dark》music video……
殷賞若有所思的離開病房。
那翻開了的第廿三頁,身為老總的她百二個巴仙肯定是屬於《潮》今期名人專訪《何博士:不討厭現代科技 更懷念情懷往昔》的後記部份。阿岳用以襯托文字的背景,有著一部由她隨性擺放的手提電話,跟余家昇整整齊齊並排在側的那台同牌子同型號的實物相當合襯…
『殷小姐妳實在毋須關電話。』
『懷念舊時,先珍惜現在;珍惜現在,先別錯過愛。』
『你們還年輕,用不著跟我這個孤獨老頭子一起瘋。』
何博士望著我手頭上入手未夠三個月的手提電話,一直等到它重新啟動過來才放心開始這一次專訪。
訪問過程非常順利,未有來電或是訊息打斷;我卻在這之後緊張寶貝起這部不由我選購的手提電話來,可是並不因為它相機像數高,又或者touchscreen夠潮。
而是因為它如同其他所有手提電話,為我這個主人提供了最基本的功能服務。感謝你的sms生日祝福,有心。
文字背景裡的電話,由他選購;後記撰文裡提及的短訊,是他所寄出。
生日快樂。
在下一層樓的一道走廊,余家昇默念著同樣的四個字,未知能否透過那好比金魚缸般長長闊闊的透明玻璃,順利傳遞到離他最遠的角落:某個剛剛告別娘胎便搬進了氧氣保溫箱小住的娃娃,未足月的腦瓜兒沒有他手掌大,臉色有點點偏黃,手手腳腳幼細得恐怕碰一碰都折得斷,可是半個小時以前的初試啼聲卻有力得促使他余家昇停下了腳步,待在這個他久久再沒敢駐足的育嬰房間前。
若說潮雜誌社是余社長的安樂窩,那麼,這個能讓他寧可冒險當全世界第一個流鼻血流死的人都不願踏進的地方,對於三十多年前的黃毛小昇來說,可有資格稱得上為他的地頭、他的第二個家。
因為那兩位他最愛最愛、也最愛最愛他的人,是如此這般認為。
「家昇,將來想做什麼呢?」
「飛虎隊!蕉蕉蕉蕉蕉!」
「帥啊!爸爸小時候也想過要當警察呢!」
「哪為什麼最後沒有,變了個急救員呢?」
「爸爸的媽媽不准啊,後來到你媽媽都反對。」
「不要緊,我會一併把爸爸的願望都實現的。到時我抓壞人,爸爸你救好人。」
「哈哈,乖仔。不過我們千萬不可以讓媽媽知道喔,姨媽都不行。」
「嗯嗯!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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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喲12號床小傢伙又哭什麼呢吵死了…」
「家昇,不許這樣說寶寶,對任何人這樣說都不對。」
「沒有關係喇媽媽,反正她還未聽得明白嘛…」
「是你覺得她不明白而已吧。被人不當一回事那種難受,家昇,你會懂嗎?」
「…… 寶寶,別哭,對不起啊。你很乖,很乖……」
「那才對啊。拿你看,寶寶笑了,很乖啊是不是啊BB?…」
懂嗎。
從異次元中回過神,因為初生之軀過份虛弱而被判入氧氣保溫箱的小娃依舊泰然安睡。向來眼力敏利的家昇,卻略為意外的發現,那兩點小唇角彷彿聽見余媽媽的指令一樣,朝臉頰兩邊開溜,好叫他這個黃毛不再的臭小子重新把「老媽永遠是對的」鑿上心頭。
他緩緩步回病房,打開門,便看見Uncle Paul的學徒Angus在等候他作晚飯後的檢查。
還有一個眼熟的湯壺穩穩地棟了在餐桌上。
「余生。剛才有位短頭髮的小姐來過,好像… 是個作家?我看到有好幾個護士都上前拿簽名去了。」
其實,一直都懂。
懂殷賞的小任性,懂殷賞的小硬頸,更懂殷賞對他的感情,被他擱置當透明當武器以後依舊不離不棄,而當中結構,並不含硬頸任性成份。
盤腿坐在床上,家昇一邊把右臂穿過見習醫生遞來的血壓手袖,一邊讀著廿分鐘以前樂兒「賞姐到醫院了!」和Helen姐「速回病房」的通風報訊,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注定他今晚或會失眠的亢奮。殷賞她真的來過了。
Angus一直在旁細心作記錄,眼尾餘光瞥見短訊內容,不其然想起剛才短髮小姐身後不遠的轉角處,有三個頭顱好笑的伸啊縮啊伸啊縮啊,其中余先生的親妹豎起食指放到嘴唇邊,示意要他幫個忙守個秘密;及後他們離去時,挽住笑嘻嘻的丈夫手臂的幽雅高貴婦人甚至打趣留下了一句「謝謝喇靚仔醫生」。
縱使身為局外人一無所知,但他也實在沒能耐忍得住,嘴邊一抹惡作劇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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