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啊… 我最想快快過完冷河,然後繼續向前走。」
說完就要轉樽。
氹仔文第一個反應過來,截住了余sir的動作,雙眼瞪大充血,搖擺頭顱的幅度大得可謂誇張。
然後所有潮童相繼搖搖頭,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閆汝大也搖頭,心裡有一萬句余家昇你再虛無一點啊笨。
但當他瞥見阿賞很是淡定,眉半挑,一副擺明待阿昇自己收拾殘局的模樣,他驀然不介意就此收口,就如他剛才把問題定得如此自由一般瀟洒…… 當然大前提是,其他八張嘴都願意的話。
「喂我答是答了,你們想怎樣?」
「余sir啊,即是呢,你比較像在催生更多問題。」
「余督察,你可別當我們lulu!!」
「昇哥你要解釋到大家滿意嚕。」
事實上,潮童知幾多,大哥也就知幾多,即使他和兩方都這麼親近 — 熟絡得有時讓他很躁底,怎麼每每有起什麼事上來,他堂堂金波主席都得撇下一切公務,專車接送來回往返呢 — 但他認為再沒什麼好擔心了。
「一如字面啊。過冷河向前走,不後悔不回頭。」
「阿哥… 你可否不要當自己是文人!」
「好歹我也曾是社長。喂余樂兒,聽說你們個個都是從事文字工作。」
「誒我一生都不看字~!怎可能跟文字有親了呢余蛇~!」
愛情,難道不是從來都只屬於兩個人的事麼。
他瞧瞧被氹仔文拋窒得嘴抿抿的一代高手,還有跟包公笑著觀賞眼前鬧劇的小師妹。他們私下有共識就好。唯一的溫馨提示是,在有任何好消息之前,這裡的每一個人包括他閆汝大在內,定必會繼續發揮最專業的傳媒精神,死纏爛打旁敲側擊,密切監察著究竟前社長和總編輯什麼時候才捨得把早已掌握在手的timing消費掉…
「好喇好喇,玩夠喇。Marco你明早不是六點半就要陪客晨運嗎。」
「嘩老總借我過橋?榮幸啊榮幸~」
「賞姐妳偏心啊,剛才我truth的時候妳跟琴姐一樣興奮,不答得清清楚楚不給過骨的啊…」
蘇小王子幽幽的指控裡饒有興味,聽得殷賞幼稚起來就兩個拳頭往他的兩邊太陽穴鑽啊鑽,Gary咋呼呼地叫起來,惹得滿堂哄笑,尤其某個樂得甩難的奸仔,零舍輕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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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兒妳去洗澡早點睡,這裡也差不多清理好了。」
「OK~ byebye阿哥。」
「生日快樂啊Joyce。」
「嗯好開心!Thank you賞姐!Goodnight!」
家昇掃著地上碎屑,確認了浴室裡沙沙水聲,才慢慢掃近廚房,看看殷賞洗完碗沒有。
「剛才真多得妳幫我解圍。」
正所謂「寧得罪小人,莫得罪記者與其親友」,這幫經由殷賞親自調教的潮童的心狠口辣,他從來不敢小瞧,即使今天缺席了陸冰冰、鄧勵軍、陳寶拉三個;這或許是天有眼,兩年來他以一貫高手姿態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其實他們也閒來偷師不少,學得一腦子狡黠,最後不又圍攻到他身上。
那天聽著高Ling說得天真,他心裡美滋滋又酸澀澀的,而他也知道,殷賞的激動不比他小。
潮爸。
這個「爸」字把他顯得很蒼老,事實上他比大哥還要年輕一點,而技術上也不大可能生這麼多個。但他是一直覺得,要是有一日能當上這樣一個角色,能跟自己的愛侶一起看著他們的孩子一天一天長大,那一定是因為他上輩子是個大慈善家所修來的幾生福氣。
「我是免得你被他們逼到說了一些遺背良心的話,然後有報應罷了。」
「噢是這樣嗎。我還以為妳想我只說給妳一個聽呢。」
奸仔一臉可惜,可是眉毛上揚,看得殷賞忙不迭瞪了瞪他,眼瞇瞇的,嘴角含笑。
這個月以來,基於時間上不允許,她跟余家昇並沒有太多機會見面,電話聯繫也不見得頻繁,他卻一找到空檔就寫寫寫寫寫 — 說不定是被何博士感動了,用紙筆而不用電腦打出來 — 每隔三兩天便像人家定期投稿一樣,只差在這位執法者是濫用私權,直接寄到總編輯的家,目的明確,想要實實在在地把整個余家昇逐少逐少滲進她的世界。以前不是沒有讀過余家昇的文字,畢竟她有以老總之名逼他嘔過一篇社論,出彩程度為《潮》簽來一份大合同,也惹來了Mr. Johnson那一場有驚無險;在未知道余家昇就是稻草人之前,他的blog更曾是她的靈感泉源,一句起兩句止的小道理大智慧,配以當日的snapshot,對她來說用作鼓勵或是治療都恰到好處。有見及此,這次余先生的誠意,老總一概照單全收,甚至有次無聊給他圈起了為數不多的錯別字,事後還特地sms「Joyce現在可是青出於藍了」,「樂兒有進步是她應該的」,想像到他無奈回覆的樣子,她可樂;他通常都是隨心寫,名副其實的隨筆,有日記般的記事記人,有關於小時候零零碎碎的片段,有敘說銘記於心的情義……
有他一天都不曾釋懷的痛。
從中,她得悉了一場因為兵捉賊繼而發生的車禍,強匪最後以自殺式死亡逃離警員的鐵銬和監獄的鐵窗,然而他摯愛的雙親,被逼離開了兒子和年紀尚幼的女兒。
那年他二十一,沒有幾年工作經驗;Joyce三歲,才開始不用媽媽喂飯,自己拿著私家小匙吃到天一半地一半。好姐已屆中年,打三份兼職,加上余爸媽遺留的財富和體恤金,一個女人撐起一頭家。
樂兒升讀小一的那年聖誕,余家昇投考警察,被好姐的反對聲日夜轟炸;遇到了他的師父,決定了他的命運 — 不會對姨媽不孝,又正式成為警隊精英中的精英,甚至得到出國進修良機,工作最危險最艱巨最前線,多光榮。那時候的他變得有少許孤傲,自喻比同齡有經歷也看得通透;他一向都是機智的,學生時代就沒有少跟父母鬥嘴,只是在三年前趕到醫院的那一瞬開始,他不得不逼使自己丟褪一身稚氣。
但畢竟仍是年少所以輕狂。
他不曾想過,也從來沒有人知會過他,這一做便是十餘年,上司已經由師父變了師姐,由一頭長髮行走江湖到穿著西裝進出大公司,破案仍然與他無關,慶祝依舊沒他份兒,他得到的只有血淋淋一雙手一顆心,還有一個就連入睡時都不敢休息的腦袋;有時候他也害怕,怕下一秒即使臥底身份不被揭穿都會因為不夠人家快0.01秒而橫屍街頭,怕犧牲了這麼多人命和時間後打草驚蛇一無所獲。最諷刺的是,他所謂的「成熟」全然派不上用場,不幫倒忙已要偷笑;真正得以開竅,偏偏是因為這種求生先求死的煉獄生活,打磨去稜角,學會了手段,破蛹出睿智。
直到後來,小學快畢業的樂兒不知從哪裡學來一個紙牌遊戲,killer,帶余家昇重溫了自己六歲當年順口而出的戲言。這次,植入了骨髓之中。
我抓壞人,爸爸你救好人。
原來這幾乎是,從前唯一讓余家昇撐得過三年又三年的精神支柱。
然而殷賞讀到最後,花了很大力氣看穿眼角那層朦朧,才知道,余家昇還是社長的時候,看著她以不同的方式去指導和關愛著每一位手足,看著她真的宛如一個母親一般放不下家裡的一群頑童,他不知不覺找到了一個嶄新而強大、甚至比起他想要跟她在一起這個渴望更加逼切的力量。
我抓壞人,殷賞,妳教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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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畢,踏出余家,殷賞主動走到家昇身側,陪他等電梯。
「唉又有一陣子回不了家。」
她歪頭瞄瞄余家昇,還是有點兒不習慣類似的悲嘆從他口中吐出。這個男人,裝硬淨裝得太久,以致沒有誰會知道,余家昇看似熟透實則心裡最最最底層是孩子氣得很,比誰都渴望有人疼,喜歡有人哄,但向來慣了他飛蘋果她出蕉的殷賞,說出來跟想表達的卻是大庭相徑。
「不過是再半年而已。」
怎麼說到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似的呢。她恨得想要咬自己的舌頭,腦瓜兒高速轉動在想可以怎樣把話扭過來。只見他眉毛挑了挑,貌似又發現了點什麼。
「咦,老總妳有在倒數啊。」
「... 我在期待阿仁阿堅十月的婚禮咋嘛。」
伸手擼了擼鬢邊的碎髮,殷賞心裡不禁在呼喊媽,怎麼不打自招啊,正死蠢。她再次撇過頭,家昇仰著臉,咧齒在笑,差在這次沒流鼻血不用夾鼻子。或許他這樣鮮為人所見的放肆一面,就是一種更強力的蠱毒,要她在他不在的時間裡不至於牽腸掛肚,但絕對會不勝空虛得牙癢癢然後把他在樂兒生日會前搬來的一箱taktak默默地啃個清光。
「我有點等不及了呢。」
說罷,家昇踏進了電梯,按實開門鍵,欣賞著又再呆了的殷賞,見她傻兮兮的盯著他看,他眼裡的溫柔就滿得再載不下半點惡趣味。
他知道她知道,他指的並不只是包國仁的大喜日子。
「賞啊。」
路是走出來的,生命是活出來的。
殷大作家的經典語錄許多,這句是其中讓他印象深刻至極,大祗是因為當日大哥的深情,更可能是因為,在他最為絕望逼到崖邊、被紅樓夢一名句否定得連自己都相信下場就只剩下粉身碎骨奄奄一息的時候,是她為他走出一條路。這個用十四個字和無盡痛心狠狠推稻草人一把的殷賞,讓他縱身落到水裡,又痛又濕又冷,卻得以保存性命;身旁更有她,倦極又狼狽爬上一條小木船,跟他面對面坐在船的一頭一尾,一個向前一個向後的划划划。這場雙人消磨戰打得很累,以致於同船途中沒有多親近的互動,可是手中四槳的劃水聲如一,伴隨著兩人的心跳,由狂亂,到平靜,再到同步,為靜謐的世界裡獻上最默契最單純的節奏。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猶得靜水一葉舟,逐隨濤浪倆蜉蝣。
「多謝妳,我很開心。」
「… 你應得的。」
互道了晚安,家昇才從開門鍵上鬆開手。電梯門漸漸合攏,可是沒一方捨得把視線中途移開,直到門完全闔上。
自問可以全勝而退,何必多此一舉,但望到那張又甜又驕傲得要發光的小臉,家昇認輸認得比她還要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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