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姐,不如我來摺…」
「不用喇,就剩那幾件衫。妳下午四處跑,又收拾了一整晚,就先去睡吧。」
「那… 好。賞姐妳也別太晚回去休息。Goodnight~」
「晚安 Joyce。」
目送樂兒打著呵欠回睡房的背影,潮老總微微側身坐在余家沙發上,手上的動作未有緩下,但眼底沒掩得住一絲欣慰一陣安心。這個小妮子,今晚想必會睡死如豬:是日採訪行程幾乎走遍港九新界,晚飯時間都快過了才折返雜誌社back up資料,然後又趕在護士落閘放狗前給兄長報一報到… 就在自己想到隔壁去看看Joyce是否已安全抵埗的時候,女孩已經開始為明早要出院回家休養的某人而在進行龐大的拖地工程,廚房裡洗滌盤旁邊更倒立著一個從某人處領回來的保溫湯壺 — 正在乾水進行中 — 待會就可以跟她歸家去。
「今天哥很反常。」
「啊!?… 不是說明天出院麼?」
「不是身體狀況喇。阿哥剛才說了很多話,什麼新一期書會有什麼專題喇、Paula仔走了以後是不是一期比一期更忙透了、辛苦就該叫老總盡早開始招聘、一個二個要生生性性別累垮老總…」
「… 妳哥想關心妳而已。」
「哈,他是在打探,他失望妳今天沒去醫院就真。」
有些無聊時份,前戰地記者的求知心喜歡悶悶的膠在這個世紀難題上,怎麼這樣簡單爽直如余樂兒,她的哥哥能夠如此複雜得不能更複雜。以上得不出任何偉大結論,但偏偏反過來便已經構成一個「因為所以」— 撇除好姐廿多年以來的谷盡寵溺,因為余家昇的默默扛,所以這個小妹可以無知並快樂的渡過童年少年,被允許有任性的空間;成年以後無後顧之憂地去追夢,偶爾最惱人的都只是「手指又離家出走,一去無回頭」—
因為這位好哥哥的存在,所以有這個被眾人爭著疼的余樂兒。
最後一件衣服被疊在最上方,邊角摺得立體鮮明,殷賞滿意的站了起來,伸伸懶腰鬆鬆筋骨走向廚房。有些什麼從她天藍色睡衣外套的口袋掉落到地上,朗朗作響,像是叫了一個痛。她馬上打救小索繩袋,拉開袋口,窺探內裡的大中小,感受到手中隱隱約約的動靜,抬頭一看,某人的房間大門近在咫尺。
這可會是傳說中大鑰匙與房門匙孔的相互感應 — Lock and Key之間的魔力?或許只是她突然患上「異己手綜合症」,以致五指拒絕接收大腦命令的在顫;也或許… 自己那顆從來都不甘只當個過路人的心,在面前一對結合的瞬間,終於再度睜開了眼,大口大口的chur著這個都市純淨不再的空氣。
咔嚓,吱嘎,啪 ———
一分為四的射燈之下,余家昇拼老命維持「生人勿近」的房間終於呈現眼前。
床,桌椅,電腦,數個高身櫃子… 這房間相當井條有序,要是幾隻蛤蚧做到他一半都已經飲得杯落,只是她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須要他神經質的謝絕參觀;他對樂兒從小騙到大,說小偷習慣取易捨難,不會冒險動他的房間,對此潮老總有了新一番見解:那是因為小偷都不至太蠢,取富捨貧明智到爆炸。
咦不對。鑰匙還有兩根。
她忽然自覺像一隻盲頭蒼蠅,見門就開,亂竄亂撞。她敞開書桌旁邊的大衣櫥,長褲西裝高掛杆子上,領呔皮帶直直勾在櫃門內側,摺好的連帽衛衣平躺櫃裡睡得正香,睡床架子的暗格滾著一球球的吸汗襪子還有… 他的他的他的三腳內膽黑白灰平實得來但又該死的性感(該死!),躲在房門後的二號衣櫃被多色多彩的polo和t-shirt佔去大部份空間,底下抽屜… 被上了鎖。
悻悻地甩了甩頭,可惜臉上紅潮的固執比她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無意的把「將鑰匙插到匙孔中」這連串再也日常不過的動作襯托得不單純。殷賞氣得雙頰鼓鼓的,動作有點粗魯地熨開抽屜,下一個剎那,她杏眼混圓的瞪著內裡林林種種,嘴巴頓時合不上了。
《大笨象和七個小孩》的小小一個童話故事,扯上了名著《紅樓夢》,風騷地脅著大閆生遺言之名,給他們幾個向來自喻聰明的笨孩子狠狠的上了字字見血的一課……
厚如小山的收條堆裡,夾住一張蘇林逢居士簽寫的單據,項目欄上確確實實填著8樓B室文昌位,共付港幣捌捌捌捌;他說過他不太相信這種事,她的橋如泉湧卻不無原因……
包裝原封未動的雜嘜牌恤衫,她認得,來自花園街,幾廿蚊貨仔;多得他古惑地說得不清不楚,她一直以為,它早已跟隨他姨丈遠走美國,在好姐的悉心打理下,依舊潔如新、白如雪……
紫色啡色高跟涼鞋是飄甩雞毛兩季之前的大熱商品,正合她腳的三十八號,不知何故只剩下一隻,孤孤單單被包在泡泡膠袋中,100%新簇簇一塵不染,但它和它迷了路的另一半都伶仃得讓她很是心疼…
《我和連環殺手的幾席話》、《名人茶座》、《如何做個好記者》、《最難忘的一些人和事》、《情迷馬戲團》、編者的話、專欄、訪問、報導;她的每份作品,光潔紙張書面上,一個又一個的指紋,一道又一道的摺痕,無言中已解釋了為何他會背得出她自己也沒甚印象的內容,刻畫了他對她很多很多但她沒有機會了解到幾多幾多的用心……
殷賞咬著唇,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把屜子裡最後的秘密寶藏攫得緊緊。
拙口笨舌從不是適合形容她的詞,一邊崩潰一邊控訴依然有紋有路,然而此刻腦袋宣告罷工,只能由得某種滋味任性的蔓延至全身每根神經 — 甜中帶苦,重中有輕,即使鐵齒銀牙都得如雪般融化。
她眨眨眼,低頭去注視著懷中寶盒。
終於,來到核心了嗎,你的心,余家昇。
咔。嚓。
1970年 11月 27日
我們的兒子四歲了!
爸爸特地跟同事調更趕回來,連制服都懶得換下來就要抱著家昇吹蠟燭呢。
阿好弄的蛋糕很漂亮,味道也好極。
只是看來小百厭昇對爸爸手上的火柴盒更有興趣…
生日都想被打手板麼。
1980年 3月 14日
你們兩父子究竟哪來這麼多空閒時間…
一個又要上學又學珠算,一個明明比我當值得更沒日沒夜,
怎麼還能變出 3大瓶飲管星星和 21朵紙摺花?
囝啊,某M字頭的快餐店真是保你大了,拿了人家這麼多飲管。
爸爸啊,難怪近來育嬰房的粉色登記紙和綠色記錄紙有不翼而飛的跡象,我還以為有鬼呢…
不過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有你們在身邊,無論是生日還是白色情人節,都快樂。
1985年 4月 25日
爸爸和媽媽都認為,樂兒是最好湊的孩子了:
睡醒就吃,吃完又睡,見人會笑,比媽媽在醫院裡照顧的小嬰更易湊呢。
誰料到今天哥哥第一次抱妳就哭個不停,以為哭夠了再抱妳又哭過!
昇你知道嗎,你十年難得一見的那臉窘樣,
笑到你爸爸差點拿不穩相機,媽媽我寫字的手也不住在抖!
1987年 6月 30日
家昇中七畢業,我跟阿好給他弄了一頓,可媲美九大簋!
只是,囝啊你都廿歲了,仍然死不肯試媽媽最拿手的涼瓜炒蛋!
十年前的那一小口,陰影有這麼大嗎?
樂兒妳就更厲害了,匙羹一直丟一直丟,
不給玩匙羹之後妳竟然開始要搶哥哥手上的南乳雞脾!
最氣人的是,爸爸沒有制止,還猛誇女兒識貨……
鮑魚毛仔都未長齊就學人搶火柴玩的俏皮孩子…
頭髮長得覆蓋了耳朵、跟余爸爸一人一邊摟著余媽媽的快樂少年…
被小樂兒沒想過要停止的哭聲刺激到皮笑肉不笑的他初為人兄…
跟余媽媽好姐的笑容同樣燦爛、未會吃涼瓜,亦並未發現樂兒魔手入鏡的余家昇…
她仰過頭,吸了吸鼻子,才含著微微一笑,小心奕奕按日期重新疊好,這好比時光機器僅存的一幀一幀,輕柔的放回迷你保險箱裡;她又意外的發現,原來箱子最底,還有一張疑似便條,縱然被對摺了但仍能從背面看得見有很多長短大小不一的紫色墨水漬。
殷賞把它翻開,沒空留意雙手再度不平靜。
啊… 嗨,愛情小傘,好久… 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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